
“面对千年瑰宝,我们没有轻易动手,提出试验性加固,要求工程可逆。”
1947年,一个偶然的机遇,孙儒僩离开“天府之国”,来到大漠戈壁,在敦煌艺术研究所从事石窟保护和研究工作。抗战胜利后,百废待兴,建筑业很兴旺,孙儒僩学的是建筑,从学校毕业之后就一直在建筑行业工作,在成都拿到了不错的待遇和收入。除了不愁活儿干之外,还经常有丰厚的兼职收入,生活甚是安逸。然而,市井繁华压不住青年内心的理想,年轻的他总想着能“做一番事业”。得知敦煌艺术研究所要招一个学建筑专业的人的消息后,孙儒僩带着憧憬前往莫高窟。初到敦煌,茫茫的沙海像前路一样迷茫,摸不清要做啥子。住的房子里,土桌上有一把茶壶、两个小茶杯、一盏有玻璃灯罩的煤油灯,壁角有脸盆架。他随即安顿了下来,酣然入睡。孙儒僩开始了他的敦煌生涯。天色未明,鸡鸣四起,他就迫不及待想去看洞窟。起床后,他直奔洞窟,先去了九层楼。仰头一看,好大一身佛,让孙儒僩又惊又喜。大佛窟往北,洞前全是一堆一堆的沙子,掩埋了底层洞窟的一部分,非常荒芜。壁画画满了佛、菩萨等形象,都是白眼睛、白鼻梁,“这不是欧洲印象派的画吗?可是敦煌一千多年前就开窟了,欧洲印象派怎么这么早就在敦煌出现了?”置身洞窟,孙儒僩仿佛进入了历史殿堂,遥想着千百年来人们在这里仰望膜拜的场景。尽管丰富的洞窟内容他看不懂,但仍被美的艺术所震撼。就这样,孙儒僩在敦煌安顿了下来。作为研究所里唯一一个学建筑出身的人,孙儒僩很快投入到莫高窟的测绘及壁画中建筑的临摹中。他在莫高窟接到的第一个建设任务,是设计出一座小型陈列馆,并按照常书鸿先生的要求,一部分做陈列,一部分做接待,实现了常书鸿“展室用顶面采光,不用墙面窗户采光”的要求,“因为墙面要用来布展”。尽管设计有难度,可孙儒僩还是通过设计巧妙完成了任务。1948年的秋天,这个陈列馆项目成功完工。第二年,他又修建了一些宿舍——八九间套间,给志愿前来的苏联专家住。后来这些套间成了敦煌研究院的职工宿舍。除了修建房子,孙儒僩根据研究所刚成立时测量记录的一些简单的图纸,补充了洞窟的平、剖面图。1948年春天,他开始测量窟檐。测量窟檐很艰辛也很危险。窟檐都在三四层洞窟,距离地面非常高。在栈道梁上搭建个窄窄的门板,栈道的挑梁已经糟朽了,但很粗,人在上面架个小梯子爬上去测量,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下来。测量窟檐的同时,他也把窟檐本身及窟檐上留存的彩画画成图。“白天搞业务,晚上点个油灯练习线描。平时还要薅草、割麦子、喂牲口。”但是命运似乎不让他好过,时局动荡,更大的困窘在1948年开始出现:货币疯狂贬值,研究所近30个工作人员差不多半年没有拿到薪水。那时,他心生动摇希望能重回四川。1950年8月下旬到9月初,新中国正式接管敦煌艺术研究所,并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。崭新的篇章开始了。敦煌文物研究所百废待兴、急需人才,没走成的孙儒僩,用一封信叫来了后来的妻子李其琼:“你愿不愿意来敦煌,和我一起待在敦煌?”在敦煌,早前学习油画的李其琼被辉煌的敦煌壁画吸引,一头扎进了壁画的临摹中,忘我工作。另一边,1952年年底,敦煌文物研究所石窟保护管理组(保护所前身)成立,孙儒僩开始承担实际工作。1953年开始,他开始承担治沙的工作。孙儒僩与同事修筑了更多的防沙墙,并在治沙的同时,对一些壁画做了抢救性的保护工作。有些壁画的地仗层裂开口子掉了一部分,曾经相连的另一部分可能很快会大面积脱落,他们针对这些壁画做了加固。加固时不动壁画,只在壁画残破掉落的边缘抹点草泥,使已经张口的壁画有个支撑和联系的点,起到了很好的效果,有些直到现在也没有掉落。他们所做的是不伤害壁画的简单处理,刚开始比较粗糙,后来更细致了,抹泥时尽量涂抹光滑,同时在泥面上也抹一些白灰加细土,使色彩协调一些。清理窟前流沙也是这时期的一项重要工作。从小牌坊到第130窟一段,沙堆连绵。1955年农历四月初八前,窟前的沙子清理得差不多了——尽管窟前还铺着厚厚的沙子,但是没有忽高忽低的沙堆了。90多岁高龄的孙儒僩清瘦,讲到之前的经历,他一字一句讲得很认真,就像他做事情一样,一丝不苟,认认真真,务求精确。尽管现在再回头看,似乎没什么过不去的坎,可时光回到几十年前,青年孙儒僩在敦煌所经受的,是命运的拍打。1958年,孙儒僩被打成了“右派”,挨批斗,被人指指点点。他心中委屈,但是依然咽下所有的情绪,工作还是照做不误。1962年开始,莫高窟开始了大规模的系统性加固工程。戴着“右派”的帽子,孙儒僩带着铁道设计院百余人的勘测队伍返回敦煌,进行加固前期准备工作——地质钻探和地质测量。在设计阶段,他带着专业人员上洞窟查看,把自己所了解的石窟存在的问题一一介绍给了他们。施工设计、队伍安排、供应材料,他一一经手,毫不含糊。每个工点的施工设计完成之后,他和同事都要到现场去论证,然而有时候,由于“右派”身份,正式的会他却不能参加。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,他一刻也不敢放松,直到1966年7月。7月中旬,莫高窟的加固工程大体竣工。孙儒僩本想着能够喘一口气休息一下,却没想到更大的风雨来了——“文革”开始了。1969年,孙儒僩、李其琼夫妇遭受批斗,被开除公职,遣返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。从国家工作人员到开除公职,回到故乡新津县的孙儒僩、李其琼夫妇,被安置在了一间上无瓦片下无地板,拴着两头水牛,牛粪和牛尿已经被踏平的牛棚里头,在这里开始了新生活。他们舟车劳顿又回到了故乡,然而当年的少年已不复年轻了。“隔出了墙、放上些简单的家具,把地垫平、粪便清理出去。”一家五口人分到了三块自留地,开始了挣工分上交公粮的日子。这时候,挑担子成为孙儒僩和李其琼犯难的事儿。最后,两个人轮流挑担子,才把生产的40斤莴笋挑到县城菜市场,以三块多钱的价格卖掉了。这是他们的第一笔务农收入。孙儒僩还运用自己所学习的知识,帮助公社里的生产队修建水渠、灌溉农田和修建水电站,日子也算是渐渐稳定了下来。1972年冬季的一天,孙儒僩正在忙修水电站的事情,有位来自敦煌的军代表找到了他,说要接他回去。“太突然了,我要跟妻子商量一下,这里的事情也得交代一下。”军代表告诉孙儒僩,莫高窟第130窟上面的一个窟檐的基础掉了,没有人能弄这个事。要不要回去,这个问题横在孙儒僩和老伴的心上。他们反复商量了很久,没法决定。想着在莫高窟曾经的过去,两人心里有着隐隐的抵触,但他们最终还是决定回到莫高窟。回去的第三天,孙儒僩立刻投入工作,上到第130窟去查看情况。他看到窟檐东南拐角下的基础垮了一大块,保护组的同事不知道怎么处理。他马上确定了修补方案,但是因为冬天无法施工。在第二年四五月间,他很快修补了窟檐,用了3000块砖石。孙儒僩根据塌方来估算需要的砖石,每一立方米的砖都估计精确到位。时光一天天流逝,孙儒僩默默地埋头工作着,将智慧、汗水和细心,都倾注在了手头一个接一个的活儿里。1980年,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科委主任方毅来敦煌文物研究所视察,并委托甘肃省科委关注所里的科研工作,特别是关于壁画、塑像保护的科研工作。从1981年开始连续好几年,敦煌研究院和化工部的涂料研究所围绕三项工作展开合作,其中有一项比较重要,就是对壁画颜料的种类进行彻底分析,找到壁画变色的原因。涂料研究所要在现有涂料的基础上筛选出适合修复壁画的颜料,这项工作完成得不是很理想。对洞窟颜料的分析,除了从千像塔出土的一些残破的壁画碎片中取样外,还需要在合适洞窟内取样,并且满足“无损伤取样”的要求,取样过程中只能用锋利的刀片刮去表层的一点点壁画。通过取样分析,研究人员渐渐弄清楚,敦煌壁画的颜料种类并不是很多,但是经过画家的巧妙调和,得以绘制成多姿多彩的壁画。而壁画变色的颜料大多是铅白颜料,对于铅白颜料,古代的画家都知道要返铅,就是从白色变成黑色。铅丹则是从红色变成棕色,进一步变色成黑色,窟内有些壁画变色严重,模糊不清,就是铅颜料的特性使然。通过这次常规的科研合作,研究人员对壁画变色问题有了明确的认识。1980年,甘肃省里拨给敦煌研究院一些经费,指定用于职工宿舍建设。莫高窟的窟区没有太多的土地可以利用了,但是几十套房子孤零零地修在别的地方,用电用水都不好解决,最后所里还是决定在窟区修建。孙儒僩和同事在上寺东南角靠大泉的一片土地上,建了24套职工宿舍。房屋于1981年施工,1982年大家就住进去了。这是研究所几十年来第一次大幅改善职工的居住条件,宿舍装了一个小锅炉供应暖气,小二层有了水电暖。有家室的老职工都解决了住房问题,只有一些单身年轻人还住在单身宿舍。此外,考虑到长远发展,所里决定对莫高窟周围进行整体规划。孙儒僩给设计人员介绍了莫高窟的整体情况,并带领他们到现在研究院办公区考察。经过讨论,整体规划中,把研究院的办公、住宿都迁移出窟区,将窟区让给游客。那是改革开放初期,他们已经发现来莫高窟参观的游人越来越多了。1988年,63岁的孙儒僩晋升为研究员。他从事石窟保护多年,但是在此之前,那么多石窟加固工程都不是他设计的,他只是个监理。他一直有一个心愿:自己设计一段石窟保护加固方案。孙儒僩为莫高窟第130窟以南石窟设计了加固方案,但由于他没有工程设计资质,具体方案还得由铁道设计院设计。孙儒僩把方案提交给铁道设计院,其专业性得到设计院的专业人员认可,并根据方案完成了施工设计。“这就是莫高窟第四期加固工程设计。第四期石窟加固工程共30个洞窟,除第130窟外,其他只有石窟,加固工程比较简单。第130窟前发现了规模宏伟的殿堂遗址,地面花砖墁地,建筑痕迹清晰,有三大开间,进深也是三间。20世纪60年代,许多殿堂建筑遗迹因工程关系无法保留,但第130窟的遗迹规模庞大、保存完好。如果加固工程中不设法保存,实在太可惜了,于是我的设计为遗址加了个顶盖,全部保存且保护遗址(现在第130窟的建筑对原来的又做了改造)。除沙是第四期洞窟加固的一大工程,沙子堆得跟第148窟卧佛洞一样高,于是我们把堆积的沙子全部拉到了河边。1984年冬天,南区洞窟的加固完成了。”说起自己设计的石窟加固方案,孙儒僩滔滔不绝。也因为这个方案满足了评定职称的硬件要求,1988年,他和老伴都晋升为研究员。回顾在莫高窟工作的数十年里,孙儒僩长期从事壁画建筑资料的临摹、整理、建筑测绘、洞窟保护和加固工作,参与编写了《敦煌艺术全集·石窟建筑卷》《敦煌学大词典》等著作。他的夫人李其琼,更是临摹了120多平方米的壁画,成为段文杰之外临摹敦煌壁画最多的人。走在莫高窟的窟区,历年石窟加固工程的痕迹随处可见,石头墙与自然融为一体。如今敦煌研究院的概貌,办公区、宿舍区,一木一石,都有孙儒僩的心血在里面。“那时缺乏保护经验,但面对千年瑰宝,我们没有轻易动手,提出试验性加固,要求工程可逆。”孙儒僩说。而他成为敦煌石窟保护先驱者之一,一干就是一辈子。期间,他还参与了榆林窟、西千佛洞、麦积山石窟、炳灵寺石窟的保护工作。1993年孙儒僩退休,又接受返聘。算起来,他在石窟保护岗位上工作了近60年。现年已经90多岁高龄的他回看那段岁月,云淡风轻:“在莫高窟这个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天地里,我经历了敦煌艺术研究所、敦煌文物研究所,直到现在的敦煌研究院。我主要从事莫高窟防沙、治沙,壁画塑像维修,石窟日常维护,工程地质勘查及大规模石窟加固,石窟保护研究,工作、生活用途的房屋设计及施工等工作。对于我这样一个学历不高、知识贫乏的人来说,需要做什么我就学点什么,但都是浮光掠影。石窟科研项目、工程技术、文物保护与技术,都是一些独立的大学科,我只是尽力而为而已。”“回想在敦煌的前二三十年,我在莫高窟的生活艰难而清贫,把李其琼邀约到敦煌,并在这里成家,生儿育女。她仍然是坚强的,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追求敦煌艺术,坚持临摹工作,不停地学习、探索和研究,做出了应有的成绩。从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这20年间不公平的打击,使我们失去20年的宝贵年华,但我们并没有倒下或失去信心,我们坚强地活着,工作、劳动,做我们应该做的工作,不辱使命。”尽管有各种坎坷,但孙儒僩都能坦然面对。他这样认为:“人的一生中有着高山和低谷。如果人生全是阳关大道,也是很乏味的,所以我一生的回忆还有点味道。我的晚年还是幸运的,虽然多次生病,但病痛的折磨我都扛过去了。老伴早几年走了,但是我俩后来的这十几年过得很幸福。”“2012年10月26日,老伴舍弃了敦煌艺术情缘,走完了她的艺术人生,先我而归了。儿子幼年得病,潜藏几十年,在刚刚退休后一病不起,先我而去。老年失伴丧子,但我挺过来了。生命无常,各人有各人的归宿。我活着,也许是他们的愿望。”“站在这个时间点上再回看莫高窟,虽然我们离开了工作岗位,但魂牵梦萦的却仍然是莫高窟。这里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,让人怀念,人离开了,心却离不开。”(来源:人民日报出版社)